如果问我最喜欢德鲁克那一本著作,我的回答毫不犹豫:《旁观者》。但我看到人们最多的反应,是在我做出那么干脆的回答后,疑惑地说出或者将疑惑留在眼神里:什么《旁观者》?你在说什么?他们心中的答案,本来是《卓有成效的管理者》、《管理:任务、责任、实践》或者《管理实践》这些畅销书,这些脍炙人口的“德鲁克们”。
我当然懂得畅销书是作者或者出版者都很看重的一个指标。但我从来都认为畅销书能够说明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这本书销售量大。甚至我不能认为人们欢迎这本书或者喜欢读这本书。我见过很多时候人们买到手一本畅销书却并不阅读,何况还有很多时候管理类的畅销书并不是自己买的,而是组织上发的。好书并不一定畅销。尽管我仍觉得那是遗憾,不是说作者的睿智无法被更多人领略,而只是自私地觉得在想要分享阅读喜悦时却没有一个对象。但是,好书仍是好书,滞销也不能让这判断打半点折扣。
我几乎觉得出版社在读到这里时已经决定不再把这篇序文放进书中了,因为她们分明读出了我对于《旁观者》一书悲观的销售预测,那几乎是咒语——因为我顺理成章的下一句话应该是:《旁观者》就是这样一本滞销的好书。不,那不是我的想法。《旁观者》不仅是一本好书,而且是德鲁克著作中最为重要的一本,是德鲁克迷们最不该错过的一本,是了解德鲁克的必读,我愿意郑重推荐给所有的管理者(我经常见到“给所有管理爱好者”的说法,我一直都有些不得其解,什么叫做管理爱好者?)——我知道大家用来读一本书名中既不包含“管理”也没有“领导”的书的时间很有限,但是如果可能,请翻开这本书,开始读。
这本书目前在英语世界中没有畅销的一个原因,我认为是她确实难以分类。德鲁克为作者的书很多人想当然地就把她归为管理书籍,但是,她不是——如果是管理类的话又该算到那个学科里头去呢?有人认为这本书该被列到“管理思想史”中,我想书中内容讲了很多历史,但是回忆奶奶或者老师的文章放到管理思想史中似乎也不恰当。放到文学中如何?随笔、散文甚至传记确实是本书的文体类型,但是,我想恐怕那会令到更多的人感到更加困惑。这么难分类的原因其实并不难理解,我想正是因为她的作者德鲁克是个难以分类的人。管理大师的帽子我们给他戴惯了,没有人怀疑他是20世纪中最伟大的管理思想家,但是,对我(我不怀疑也有很多其他人)而言,他是社会观察家、人类预言家,更本质上,他是一位杰出的作家。我甚至认为,他被世人认知为管理宗师,不仅因为他想得明白,更是因为他讲得清楚!
我无法猜测德鲁克在写下这些文字时候心中的意象。但我忘不掉我在阅读时神游其中的快乐徜徉。我读的时候会不由地进入到他所描述的世界,仿佛德鲁克在说话,回忆他走过的青年时代,所有的人物都活了起来,仿佛是你早已熟悉的周遭。随笔是最考验写作者的文体,因为读者随时便可能放下,永远再不会捧起,你不能靠体系靠逻辑来吸引读者,唯一的工具,就是其中的意念和思绪。这本书足以证明德鲁克是最有实力的随笔写手。
这本书写的是人。德鲁克自己说,他“从未认为哪个人特别无趣”。我理解为世界上没有无趣的人,而却有着大量的不善于(愿意)观察,不能够以移情心去体会的人。德鲁克对“人”的观察,给所有的管理者提供了一个样板、楷模。倘若你能够对自己的同事、伙伴的行为、态度乃至价值观,有如此敏锐且练达的洞察,我想你有了成为一个管理者最重要的基础特质。德鲁克在他的《管理实践》中曾说,他认真地研究了当时(五十年代)大学中所开设的课程,发现其中只有两门对于培养管理者最有帮助:短篇小说写作与诗歌赏析。诗歌帮助一个学生练习用感性的、富有想像力的方式去影响他人;而短篇小说的写作则培养你的那种对于人以及人际的入微体察。他这么说,不知道你是否赞同,但是这显然是他自己的实践。
我最早喜欢读《旁观者》一书,是其中“怀恩师”那一章。我不止一次地把这部分内容复印下来,送给在学校里头新做老师的同事,特别是在清华被称作辅导员的学生老师。我自己在每一学期课程的开始,也总是跟同学们说,“HOW WE TEACH IS ALSO WHAT WE TEACH, HOW WE LEARN IS ALSO WHAT WE LEARN.”——我们学习的方式本身也是我们学习的内容。两位老师给他的,不是具体的一种知识,甚至也没有能够掌握某种技能,但是,却改变了他的价值观、态度等等人性中深层次的部分。这一章更坚定了我原本心中的想法,首先做一个好教师,之后才能成为一名好教授。
如果这一章的老师换作另外一个词,领导者,那么完全能够作为一篇非常好的案例,启发我们思考领导之道究竟存乎何处。在管理者持续不断地计划、控制和协调下属、同事去完成每一项重要的不得了、紧急的了不得的任务(我观察到很多经理们喜欢做这样的表达)的时候,我们是否应该想想,我们究竟在他们的心中播撒下了怎样的影响。从德鲁克的这些老师身上,我想我懂得了:每个人令他人追随的方式不同,达到目的的方式不同,但是相同之处就是负责任 ——他们从不会埋怨追随者,而是把追随者的失败看作是自己的领导不当。还有热情,他们都是那种真正地精耕细种的老师。我还看到了德鲁克从他们身上学到的管理经验,我想明茨伯格应该看看这一段,修改一下他在《管理者而非MBA》第一章中对于MBA缺乏管理经验的过强的批评,因为一个有心人能够从他的人生经历中获得相当多的管理经验,这一点,做过父母的人,有过兄弟姐妹的人,学生时期参与社团的人都很清楚。
我后来还曾经将“怪兽与绵羊”这一章的节选,拿去给MBA班级的同学讨论。那是一门叫做《文化、伦理与领导》的选修课。课程中涉及到很多看起来并不那么商业的内容,尽管我是商学院的教师,学生也是MBA,但是这仍然是我们花时间去阅读、去讨论的一个迟来的机会。课堂讨论中同学们更多地把焦点关注到既不是怪兽也不是绵羊的那位“享有盛名的生化学家”。大家谈到了周作人,谈到了民族性,谈到了“委曲求全”与“助纣为虐”,更谈到了德鲁克作为一个“旁观者”的选择,谈到了他十四岁生日前一周在游行时的那个顿悟——“我终于发现我不属于那一群人。”
从这个意义上,我觉得《旁观者》对于中国读者还有着相当特别的意义。德鲁克自己说,从他写第一本书开始至今,他“所写的一切无不强调人的多变、多元,以及独特之处。”他要对抗的,是一个集权当道、讲求统一与一致的时代。他笃信只有独立和多元的特质,才能护卫人类社会的价值,并培养领导力和公民精神。正是基于此意义,我觉得应该让更多的中国人读到这本书。
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的知识分子,德鲁克不愿意悲剧式地进入历史,不管被指派为一个丑角,或证明为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德鲁克选择了离开。选择了一个旁观者的角色,选择了广场或者舞台之外的生活(后来他有了话语权,但是集中在经济、商业、管理领域)。这里的旁观者,更像是福柯所谓的不与强权者进行权力游戏的人,是一个不放弃独立思考的人,是一个不媚俗的人,是一个尊重人性价值的人。旁观不是过客,旁观,是为了仍旧作一个完整的人、一个自由的人。我觉得这不是一种怯懦,更应该说是一种清醒,或者说是个人化的选择,作为见证人与思考者的选择。而他们“心中那自由的世界”,“盛开着永不凋零的蓝莲花”。
德鲁克笔下记叙的,是他的青年时期中对他影响至深的人。这些人其实一生都和他共处一室。你可能会羡慕他在20、30岁时就已经跟这么多“高手过招”或者经历这么丰富。当然,这是拜“大变革时代”所赐。变革时期诞生伟大的领导者,因为人们总是被迫跳出自己的舒适区域。对于中国现如今的年轻人来说,同样是在一个大变革时期中,你有这样的机会,你需要的是经历,并体会。我期待着德鲁克真正的自传问世,甚至希望他写得长一些。他是一个讲故事、聊思想的高手,他笔下的历史,我实在希望看到、感受到。附带说一句,廖月娟女士的译文真的是非常流畅,令我佩服、赞叹。
最后,引述德鲁克自己的话来描述我的心里话:“这本书虽不是我‘最重要’的著作,却是我个人最喜爱的一本。”我相信,这也会是你最喜欢的那一本。